天生的需求不能磨灭 

南都：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？为什么写？

宇向：在高中的时候读到朦胧诗。班里有个同学弄到本朦胧诗，几乎全班女生都在传看。我一开始读这些诗，也是像以前一样记录下喜欢的句子。至于诗是谁写的，或者诗的整体，当时我没有重视这些。倒是迷恋了一段时间元曲，还专门跑到书店买了一本《元曲》。“古道西风瘦马。夕阳西下，断肠人在天涯”这样的句子让我痴醉，那倒是也契合我过早的忧郁特质。

这个成长过程，充满茫然无知中对诗意的渴望。我最早的理想是画画。我一开始甚至想成为像凡•高那样的画家，在绝世中拥有完全的创作，特别的不同。也想过写小说，内心丰富、自闭，不能与周围的人交流，我想把成长的际遇和心里说不清道不白的感受写下来。因为家教比较严酷，不让画画，不让学文科，给选了电子专业。没有机会和艺术有亲密的接近。可天性里，天生的需求不能磨灭。

1998年我结识了一些文艺青年。才知道，就在身边有这么多年龄相似的或年长点的人在做艺术，做地下音乐，画画，写小说，做摄影……我好像找到了同类。诗人孙磊也在这些人里面，他还给他们歌手写过很多歌词，也常听他谈当代诗，后来我们在一起，我就很自然地要尝试写诗，那段时间工作紧张，没有整块的时间画画写小说什么的，各种各样必然的，偶然的因素结合在一起，就开始写诗。 

南都：你最早的诗歌发表在哪里？

宇向：收录在诗集《七人诗选》(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年1月版)里，大概不到十首。这本书被一些诗人和编辑看到，我的诗也被私下里传播，很快就开始有约稿。当时我得到了很多鼓励，这令我感激，他们督促我写下去。 

去看到，去认领 

南都：你的写作到目前为止经历了几个阶段？或者经历过什么重要的变化？

宇向：从2000年左右开始的话，到现在有十七年的写作时间。我自己并不觉得其间有什么重要变化。

2006年时东北亚民刊帮我印了小册子，叫《哈气》，我在后记里写过，“这是一些基于本能而写的诗，它们为感受到的灵魂构设了不同的框体，以望能够显现摄人心灵的部分，一种转瞬即逝的永远。”《哈气》里大部分的诗收到2012年底出版的《宇向诗选》里了，这算一个阶段。表达成长经历压抑已久的情感部分较多。

《向他们涌来》这本诗集，可以作为我的一个新的阶段。这段时期，慢慢地进入了一种写作的自觉，写作跟精神、信仰、现实、情感纠结在一起，也是这段时期自我内心承载的部分。这本诗集收入的主要是2010年之后的作品，2013-2014年的作品比较集中。我总是停停写写。 

南都：你认同自己是诗人吗？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要做一个诗人的？你向陌生人介绍自己是一个诗人吗？你的工作是什么？

宇向：被认同吧。对诗人这个称呼，我觉得这是别人给的，不是自己要来的。我不会向陌生人介绍自己是诗人，我有自己的职业呀，我没必要去跟陌生人谈我心灵的事情。

我学的电子专业，从事弱电工程工作。近几年，特别是有了小孩之后，我申请了不太劳累的岗位，当然工资也很少。 

南都：还能兼顾到写作吗？

宇向：早年想做艺术，或写小说，现实是精力和时间不允许。但写诗可以，不完整的时间可以阅读、思考、酝酿诗句，写诗不需要兴师动众。 

南都：哪些诗人对你产生过影响或者是你更偏爱哪些诗人？(国外的、国内的，男的，女的？)

宇向：首先领我入诗歌这道门的是诗人孙磊。如果说受影响，可能最大的影响是来自于他，特别是在诗歌技艺方面。

偏爱某些诗人是阶段性和挑剔的。当喜欢一个诗人的诗，恰恰需要让自己的写作离开他。我偏爱一些诗人和他们的诗，是因为很多时候在他们那里看到我自身的部分。幸运的是，我比较早就找到了个人的语言的节奏。我现在能想到的有四个名字，阿米亥、巴列霍、毕晓普、安妮•塞克斯顿。

我读诗远远没有我读的小说多，我更多是在小说里得到具体又开阔的交流，活过更多单个的可感的生命。甚至读诗也没有我看艺术、看文艺电影多。可能这些领域有更近完整的世界，更容易投入其中，同时是一种阅读兴趣使然。在我的意识里，我不想把诗写得太像诗。  诗就是诗意的成型，而更多的诗意还在诗歌之外等着我们去看到，去认领。 

在黑暗中写作，在阳光下画画 

南都：我读你的诗感觉有点阴郁和压抑。

宇向：对，我的诗可能有一部分是比较让人压抑的。所以我就画一些比较明艳的画嘛。 

南都：绘画的状态和写诗的状态，哪一个更好？它们相互启发吗？

宇向：我早期对色彩特别入迷，我可能需要它们来满足自己内在的一部分审美需求。我不是一个在专业体系里的画家，主业还是写作。

写作总会让人进入黑暗，它是一个人内心最艰难的部分，带来喜悦，也消耗巨大的能量。我画画实际上是喜欢到大自然里，在阳光下，那样就很放松，没有压抑感，尽管身体特别累，但那是我明亮的部分。我说过一句话：“我在黑暗中写作，在阳光下画画”。写作和视觉表达，对我来说，是两种不同的安慰。我也画一些和阅读、书写、思考有关的作品，色彩可能就不那么浓烈。说来，我有大半年没画了，我不勉强自己。 

南都：你觉得女诗人的写作和男诗人的写作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？你是否抱有女性主义立场？

宇向：很多人说诗歌是阴性的，或者是女性的。我同意这一点。但我个人更偏向于认为诗歌是中性的。我一直热爱一种中性的向度，或者说雌雄同体。

写作中，我关注根本的人性问题。广义上，我会赞同女性主义立场，但我没有严肃地想这个。 

我仍需要独自面对孤独 

南都：你会考虑你的诗歌的读者吗？

宇向：肯定会考虑。我的读者概念是抽象的。我会想一类读者，或一个读者，这个读者可能就在我自身里。因为只要有语言，就有交流，有交流就有读者。哪怕是自己和自己的对话。而这个“自己”在我身上，也在一个他者身上。可能是一个死者，也可能是当下某个角落里的一个读者，或者是一个未来的灵魂。读者是一对一的，没有限量的一对一。 

南都：你现在的生活写作状态是怎样的？

宇向：主要是围着孩子转。当你有一个小孩的时候，天和地都是围着他转。其他的重要的事情都会变成不是最重要的。我有写过一句话，“当我的儿女们长到十三岁，他们将把孤独还给我”。写作本身是针对孤独，有了孩子以后，由孩子来充满。带小孩很累，也常常烦躁，但小孩子带来巨大的安慰，是最干净的，是这个世上唯一跟我没有任何过节的透明的存在，从而让我有一种全新的爱。其实我知道孩子会长大，会独立，当他离开父母时，我仍需要独自面对孤独和他空给我的巨大空间。这可能也是我的写作尽管慢，但一直没有中断的原因。

采写：南都记者 黄茜

【宇向答谢辞】

感谢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的组织者和工作人员。感谢推介、初评和终评的评委们，在我自始至终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颁给我这个奖，这也使我见证了这个奖的公正，感受到你们对“公正、独立和创造”的原则的守护。感谢一直以来给我温暖、信任和鼓励的诗人、读者，以及那些在角落里不为我所知的知遇。我一直疏于现实的来往，唯感受被给予的这份精神热度，长久不熄。

前几天，我在微信上读到一首韩国诗人高银的诗，当我要在不多的时间里交代一个阶段的思索和感受时，这句诗总是第一时间冒出来。那么，就让它来吧。

我有的只是对“自由”不断地思考和探求。在写作中，我总是感受到语言自身的强制力，还有语言的暗示和召唤，前者必须写下，后者在要求一个诗人的直觉的同时，也要求经验、敏感度、速度，以及那至关重要的，也就是诗人极其自主的部分。这自主的部分在与语言协商，诗人向语言诉说，诉说他的内心深处，他的生存现实，诉说他的困境，诗便得以酝酿。因此，这里我只从“诗性自由”的角度来回应一种不羁的“自由”，因为诗本身隐含某种不可言说的不可思议的挣脱、延展、深入、纠结、开放、轰鸣……那些超越的能量，隐含着“无限”。“诗性自由”使我对神秘未知的“无限”保持自然地倾斜，一种孤岛式的倾斜。



我相信“孤岛”的现实，因为，对于我，“孤岛”不是一个假想，它是我最初的生命之地，我童年的寄居处，我曾如此描述：“我是那个被驱逐的孩子”，直到后来我知道，那恰恰是诗人的命运。我尊奉“孤岛”的诗学。“孤岛”本初、独立、神秘、异质，空旷、无情，它拒绝、迎接，我相信建基于“孤岛”之上的写作。“孤岛”是个人王国般的又是开放的，向无限自我内心挖掘，向无限时间与空间，向疼痛与幽暗开放，在茫茫大海中每一个孤岛的守护者都不是孤苦伶仃，不是无助的一个人，那些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感与思想在大海中有了回音，声音越来越大，又若隐若现。